“高质量发展”指经济主体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下具有持续追求质量提升和技术创新的意愿并且为此可获得所需外部支持的必要条件。金融及其发展显然属于此种“所需外部支持的必要条件”之一。离开金融发展,高质量发展难以实现。

近代早期以来，世界范围内经济现代化进程大体上经历了工业革命、工业化和全球化三大阶段。工业革命始自1750年前后，完成于100年后的1850年，此阶段的领先者为英国(不列颠)，新兴产业部门包括棉纺织业、煤炭开采、蒸汽动力、运河和铁路等。大规模工业化运动始自1850年前后，持续了100多年，至1970~1990年期间结束。此阶段，奋发作为的国家包括美国和德国等。诸多新兴产业部门涌现出来，包括钢铁冶金、电力电气、电报电话、石油化工、重型机械等等。经济全球化始自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与冷战结束期间（1971~1991年），全球化舞台上活跃的角色不仅有传统发达经济体,更有众多新兴市场经济体。重大技术突破方兴未艾，信息通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工程和航空航天等等皆为创新前沿。从工业革命到经济全球化时代，经济发展的质量不断提高。

在工业革命和工业化早期阶段，经济发展以生产要素的数量扩张为主，新技术由少数创业者和发明家所提供，多数企业仅从事新技术应用和相对简单的小规模经营活动，且多雇佣廉价劳工，很少进行产品细分和研发，亦少顾忌生产活动的外部性(例如环境污染)。进入工业化高级阶段以来，随着交通运输的发展和物流成本的下降，企业经营的规模经济效应凸显，大企业快速成长，产品细分成为趋势，产品质量成为决定企业竞争成败的重要因素，企业研发投入不断增多。在社会舆论的影响下，企业开始重视生产活动的外部性效应。进入经济全球化时代以来，一方面各国市场对外开放程度不断提高，另一方面技术发展加快步伐，企业间竞争日趋激烈，企业生产经营和组织管理更加依赖于知识型人才，而市场境况的快速变化则要求企业部门加快结构性调整，企业的分分合合成为新常态。

在工业革命时代，现代金融初见雏形。金融对社会经济的作用主要表现为：公债市场走向规范和普及，公债收益率成为国内基准利率并趋于下降，票据市场发展降低企业的短期融资成本，新兴制造业企业（棉纺织工厂）借此扩大销售和原料采购，通过代理商开拓国际市场。另一方面，资本市场（长期融资市场）在工业革命时期尚不发达，多数企业皆由创业者自筹资金开办，他们既是出资者（所有者），又是经营者（管理者），是所有权和经营管理权的合二而一。早期制造业企业面向地方市场，使用相对简陋的技术和不熟练劳工，而且大多生产同质商品。它们的短期资金高度依赖银行信贷和（或）票据市场,其原材料供给、产品销售和周转资金循环时常因市场波动而发生严重问题，企业经营的脆弱性较高。企业抗击市场波动风险的能力不足，使得向其提供信贷资金的银行和票据市场极易受到连带影响。因此，在工业革命和早期工业化阶段，银行危机和金融市场波动频繁发生。出于控制风险和追求业绩的目的，许多银行和票据从业者挑选企业客户，偏好相对专业化的制造业主，相应疏远那些同时经商和生产制造的企业主。金融中介对企业客户的挑选客观上促进了企业家和经营者的分化，即金融助力优者胜出。

工业化时代金融发展呈现新特点，而金融在促进经济增长和产业结构调整上开始发挥新作用。金融体系在工业化时代的发展新特点包括：（1）证券交易所在各大城市普及，证券发行成为大企业获取资本金的重要途径，上市公司不再限于获得政府特许或仅限于铁路建设等个别领域；（2）投资银行、证券公司和部分国家的全能银行等新型金融机构涌现，它们协助企业进行证券融资，或向企业提供长期融资；（3）面向社会各阶层的储蓄机构遍设于全国各地，所吸收的长期存款或转存于其它金融机构或投资于证券市场（尤其国债），成为促进社会储蓄向社会投资转化的重要途径；（4）在各类全国性金融机构的推动下，统一的国内金融市场形成,跨境资金流动成为调节国内储蓄与国内投资差距的重要方式；（5）中央银行制度在各国普及，成为开放经济条件下确保国内货币秩序稳定和金融市场平稳运行的重要机制。

在工业化时代，许多国家积极改革经济和社会制度，实行开放政策，鼓励市场进入，金融与经济的互动关系在广度和深度上进一步拓展。金融对经济增长和产业结构调整的新促进作用包括：（1）蓬勃发展的证券市场为大企业成长提供长期融资支持，推动外源途径的资本形成，加速社会经济的资本深化进程，促使企业更多地使用熟练劳工并实行效率工资制度；（2）投资银行和全能银行等金融机构积极参与企业并购重组，有的甚至发挥主导作用，推动产业结构调整，帮助生产企业避免头对头的价格竞争；（3）大型金融机构以多种方式参与和影响企业的经营战略，利用其股权或股权代理人的地位支持职业经理人成长，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所有权与管理权分离的推动者；（4）一些金融机构在工业化甚至工业革命阶段成为风险投资家，利用其雄厚财力资助创新企业和发明家，推动技术进步及其商业化应用。

进入 20 世纪以来，即在工业化时代的中后期，金融促进产业结构调整和社会经济组织制度变化的作用尤为突出。首先，众多大企业不再为经营者所有，大企业普遍出现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传统企业模式（即自带资本创业的“原子式”的企业家）主要存在于中小企业。由此，社会经济的组织结构发生重大变化。其次，职业经理人成长起来后，更加注重规模经济效应和产品细分，产品创新和产品质量成为企业持续经营的关键因素。再次，在多样化金融机构的支持下，企业大量投资研发并成为技术创新的重要力量，持续推进社会经济的提质增效。

20 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后，世界经济发展进入全球化时代。各国金融在全球化时代加快发展，金融创新层出不穷，金融与国民经济和社会民生的关系日益紧密。全球化新时代的金融发展呈现出诸多新趋势和新特征，其中三大趋势或特征尤为突出。

第一，金融机构服务的社会人群不断扩大，金融活动日益具有全民性。金融服务面的扩大得益于四大因素。首先，商业银行和储蓄机构的普及，为越来越多的社会成员提供储蓄和流动性服务。其次，在新技术的推动下，电子支付和移动支付技术的成熟为所有社会成员利用网络化的支付体系提供了可能。再次，证券投资门槛的降低促使普通社会成员参与证券投资。最后，随着社会保险体制的改革，个人账户制度成为职工养老金的流行方式，由此使得证券投资更加普及。不仅如此，公共部门和民营部门的养老金及年金管理者都实行基金积累制度，将大量结余资金投资于证券市场，事实上形成了全社会成员都以间接方式参与证券投资的局面。金融机构服务面的扩大和全民参与证券投资的增长，促使社会资金流动越来越多地通过金融中介。此种变化催生了各种投资基金的成长和壮大，而且进一步强化了始现于工业化中后期的企业所有权与管理权相分离的趋势，还使得各类投资基金在上市企业的公司治理结构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一些专业化的投资基金在推动企业并购重组等领域甚至发挥主导作用，一定程度上扮演投资银行在工业化时代曾发挥过的角色。投资基金的壮大及其与其他金融机构合作模式的多样化，使得经济全球化时代企业产权关系日益纷繁复杂，金融中介层次不断增加，产权代理的链条不断被拉长。这一方面对改进公司治理结构提出了新挑战，另一方面也对公司管理层（企业经营者）的行为带来新影响。相对工业化时代相对单一或简单的股权结构，由各类投资基金所推动的经济全球化时代大企业多样化的产权结构使得企业日益重视社会责任，不仅迎合消费者和客户对其产品质量的期待，而且关注其生产活动和产品的外部效应，承担社会责任。这是经济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表现。

第二，金融为社会经济提供的融资服务从传统的产业融资扩展到创业融资、研发融资和人力资本融资，全面服务社会经济的各个生产要素，并为社会经济向知识经济转变提供融资支持。金融在前近代社会早已存在。撇开个别国家和地区不论，在世界多数国家和地区，早期的金融活动主要服务于商业和国际贸易服务，为商品买卖提供预付金和风险管理服务。但是，早期金融并不直接服务于价值创造过程，很少为制造业企业提供资本金融资服务。金融为工业和基础设施建设提供资本金融资服务始于工业革命时代，繁荣于工业化时代，如前所述，此为各国工业快速发展和大企业成长提供了有力支持。但是，产业融资本身并不直接涉及劳工素质的提升，亦较少惠益于中小企业，特别是新生的中小企业。在有的国家，工业化时代建立起来的金融体系已包含面向中小企业和新兴企业的地方金融机构，但这类金融机构的普及则主要出现在工业化时代晚期和经济全球化时代。

全球化时代金融发展的一大特征是专业化风险投资基金的兴起，其面向专精特新中小企业，尤其是科技型创新型中小企业。不仅如此，许多投资基金和金融机构积极资助教育机构，为多种培训项目和众多在校学生提供信贷，为高风险的大型科研工程提供保险（风险管理）服务。此外，现代金融为消费者跨期决策提供支持，由此促进全社会福利水平的提升。

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各种投资基金快速增长。从根本上说，投资资金的资金来自普通民众，基金管理者是受托人和投资中介者，其投资决策不仅受资金所有者(委托人)投资偏好的影响，而且还受后者价值观的制约。换言之，在各种投资基金快速增长的同时，社会大众的价值观在愈益增大的程度上影响着基金管理者的资产配置行为，进而影响接受投资基金资金支持的众多企业的经营行为。21世纪初以来，绿色投资理念在世界范围的扩散即为此潮流的重要反映。这意味着金融已成为向企业经营者传递社会讯息和社会主流意识的通道。

第三，作为现代金融体系重要基础构架的支付体系在新技术进步和新组织变革的推动下，社会普及程度空前提高，日益成为具有公共产品属性的社会化服务设施。如前所说，进入21 世纪以来，电子支付和移动支付快速发展，其社会覆盖率超过传统金融机构网点，接近实现全民化。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以来的国际经验表明，全体社会成员拥有和使用现代支付体系提供的支付服务功能，不仅意味着其可参与包括证券投资投资在内的各种金融交易，而且还为政府实施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提供了高效率途径。更重要的是，在有关国家坚持实行稳健货币政策的背景下，现代支付体系的发展和完善为全体社会成员提供了稳定预期，显著降低了支付过程中的交易成本，为企业和个人的长期经济决策（消费、储蓄和投资决策）提供了支持。

工业化时代以来金融持续快速发展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经济增长带来的社会成员收入和财富的增长；教育的普及和知识的扩散；传媒的发展和市场信息的广泛传播；各国立法的改革和司法环境的改善；技术进步和金融创新等等。这些因素以直接和间接的方式都有利于高质量发展，而其对金融的促进作用体现了它们以间接方式促进高质量发展。

展望未来，金融发挥好其支持高质量发展的作用，必须坚持质量和安全第一的经营原则，为投资者和企业寻求解决委托—代理难题的适宜方法，确保各类金融资产正确定价并依市场供求及时调整，实现金融包容性发展，促进绿色金融，为政府的宏观经济调控提供基础构架及服务。

来源：中国学派、社科院金融评论